程胜军消磨掉的时间,变成了一款款APP宝贵的“用户停留时长”,尽管他从来都不肯花半毛钱来买道具。不过老婆对此表示理解并支持,在她看来,斗地主除了让丈夫跟自己说话越来越少之外,没什么坏处,“总比打麻将强。”
经过几年的征战,程胜军从短工晋升为长工,从佃农晋升为富农,从掌柜晋升到财主,最终在9月22号下午爬到了“总督”的位子上,在他之上,只有巡抚、丞相和帝王三个级别了。据他老婆后来回忆,当时程胜军“蹦的老高”。
不过,当天晚上就乐极生悲了。那天客人不少,程胜军被妻子催促着帮忙上菜,他不情不愿地左手端着一盘干炒牛河,右手还在摁着手机斗地主,结果脚下一滑,滚烫的牛河全部倒在客人的肩膀上,肉香扑鼻。
喝的正嗨的客人,抄起一瓶雪花,招呼到他的头上,程胜军被拉去医院,缝了15针。
在9月23号那天晚上,我深夜出来觅食,发现他们没有出摊。在程胜军夫妇往常占据的路口,我只看到满地的玻璃渣子,在月光下碎的发亮。
04
上帝呀,这些凡人怎么都是十足的傻瓜!
——莎士比亚《仲夏夜之梦》
上个月初的一天晚上,我在公司加班到10点,昏暗的大堂冷冷清清,我裹紧衣领准备离开写字楼。模糊中,有个黑影在啜泣,我耳边传来哭腔,“经理,求你了,别开除我!”扑腾一声,黑影跪在了那里。
我走近一看,发现是方恒。他穿着宽大的黑色羽绒服,乍看上去有点臃肿,但紧紧揪住经理袖口的手,却暴露了他的瘦骨嶙峋。方恒满脸沧桑,跪在那个比他小七八岁的物业经理面前,在昏暗的灯光下,显得尤其凄惨。
方恒之前是这栋写字楼的保安队长,苏北汉子,33岁了,来上海接近十年了。几个月前有一次我加班到凌晨,大厦门锁了出不去,我扯着嗓子喊了半天,才见他磨磨蹭蹭地从一个小房间里出来,帮我开门,并数落了我一番。
不过,有过这次帮忙,之后只要碰到,我就会和他寒暄几句。
他手下管十几个精装威武的男青年,每天都穿着黑色西装,在写字楼前稍息立正,很像那么一回事儿。跟一般写字楼走劳务派遣路子的保安不一样,方恒是物业管理处自己招聘的保安,五险一金丰厚,地位不一般。
有一次做消防演习,我们一帮人在避难层里傻站着,正巧遇到在此蹲点儿的方恒。我试着跟他攀谈,却发现没什么好聊的,于是我掏出手机,打开一个直播软件,他却眼前一亮,说这个软件我很熟,每天都要刷一会儿。
我当时正在研究这个赛道,正愁没地方做典型用户调研。于是我约他下班后在星巴克碰面,他却一口回绝,把地点改在物业办公室。跟我聊了两个小时候,我才知道,他每天花在直播上的时间不是“一会儿”,而是动辄几个小时。
原因很简单:方恒网恋了,对象名叫萱萱,在读大学生,也是一名女主播。刚玩直播不久,常驻粉丝寥寥几百人。方恒是她最早的那批粉丝之一,也是粉丝群里的骨干成员。“我第一眼就爱上了她”,他斩钉截铁地说。
在上海,即使是一个保安,也有清晰地职业上升路径。33岁的方恒,已经是半个物业管理处经理了,只不过还没转正而已。来上海这些年,他一直单身,老家给他介绍了不少相亲对象,他嫌这嫌那,直到遇到青春小主播萱萱。
因为总是热情地刷礼物,方恒的直播ID一直挂在直播间右侧顶端,萱萱也时不时与方恒进行互动,还给他发了几次粉丝卡。方恒告诉我,每当他的名字从娇小可爱的萱萱口中念出来,他整颗心都柔软起来,也就忍不住刷更多的礼物给她。
这是直播平台惯有的套路,也是直播运转的基本逻辑之一:主播和网友形成固定的绑定联系,主播能收到更多的礼物,网友能收到更多的关注,平台也能得到更多的分成。方恒以为他们之间是爱情,但对平台来说,是算好的人性。
显然在萱萱那里,方恒获得了从未有过的重视,他一个月内刷出去了价值5万的礼物,这几乎是他的一半积蓄。“为萱萱花再多钱,我都心甘情愿。”我注意到方恒穿着的卫衣,胸前的印花因为洗过太多次已经掉的差不多了。
我仔细看过萱萱的照片,认为她并不美丽,也不清纯,言语里也看不出像是一个女大学生,脸上也隐约有动过刀的痕迹。我严重怀疑这是老司机方恒的习惯,因为在我们相熟之后,他向我分享了以前去KTV玩的经历:
“无论是荤场还是素场,你主动选那个长得比较一般的,她一定会很感动,当晚就能拿下了。”
但方恒自然是不承认,他宛如一个坠入爱河的少年,“上次萱萱给我唱了两首歌呢,一会儿她直播,我想给她多刷点礼物,让她高兴高兴。”方恒嘴角噙着笑,从他有些浮肿的脸上,我看到了大男孩般的单纯。
我没发表什么评论,只是告诉他要多跟我讲讲进展。某天,他兴奋的在微信上给我讲,萱萱约他吃饭了。我愕然,主播和粉丝之间难道还真有可能?
一个周后,我在大堂遇见他,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。我问他见面怎样,他讪笑道说搞砸了。后来跟他磨了半个小时,才把话问出来:萱萱没用几分钟,就戳穿了谎称“五星级酒店物业总经理”的方恒,从此再也没理他。
后来我才知道,萱萱之所以同意见面,是因为方恒某天一次性给她刷了8万块的礼物,人气冷清的女主播以为她碰到了大款,便同意了方恒见面的要求。但她不知道的是,那8万块是方恒去各个网贷平台上借来的。
几个月后,催债的人把电话打到物业管理处,早就觊觎他位子的副队长,把事情捅给了公司,并举报他上班时刷直播,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。
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,在黑暗中,我匆匆掠过他的身边,不愿亲耳听到经理的拒绝。我快步走出大门,站在距离门200米远的路口打车,上车关门的那一刹那,我好像听见一阵哭声。还未等我反应过来,出租车载着我离开了那里。
我再也没见到过方恒,但我的研究还要继续做下去,在那个方恒沉迷的直播软件里,一个个笑靥如花的小姐姐,仍然在向粉丝们展示她们美好的青春。
在滤镜的作用下,她们的面容无比姣好,她们的眼神无比清澈。
05
过去的十年,是移动互联网磅礴宏大的十年。一波波创业的浪潮,一个个财富的故事。在媒体的聚光灯下,它们光彩夺目。
但就像月球那样,有亮的一面,也有暗的一面。可悲的是,展现在我们眼前的,永远是明亮的那一面,而那背面的82%,似乎永远都隐匿在我们的视线之下。
在互联网下半场,一批批五坏内的精英人士,正在紧急讨论如何抓住下沉市场里的人群,利用他们的贫穷、懒惰、贪婪等心智,去换取资本市场上的真金白银。
那些遥远的绿水青山,正在变成流量里的金山银山。一块块屏幕,组成了一道道电子围栏,它们叠在一起,就是一幢命运的茧房。